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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色还早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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邱凤姣

曲里拐弯的河流穿过小镇时,像被拉直了似的,从这头的村庄向着那头的村庄,一路狂奔,浑浊的浪花裹着泥沙翻飞,颇有一泻千里的勇猛。两岸新砌的石墙束缚了连日暴雨带来的的狂暴,湍急的河水鼓足劲,哗哗地撞击着石墙,河流上空腾起浅黄色的水雾。两岸被雨洗刷过的杨柳,堆得小青山似的,与河中水雾晕染,在天地间拉开了一张茫茫大网。

天色还早,东边山巅明亮,一团神秘的光焰正在突破暴雨之后的阴云,罩住连绵的群山。四野的鸟鸣毫无遮拦地撒向空中,在灰云之下交错碰撞,画眉、斑鸠、绣眼鸟、董鸡、红耳鹎、白头鹎……熟稔的鸟鸣如潮水般涌来,倾情演奏着夏日的序曲。在众鸟欢腾的乐曲中,杜鹃的原生态的田园曲调宽阔悠长,让人想起麦地、溪流、大雨过后的清朗天空。

此时,一个戴着圆顶斗笠、裤腿挽到膝盖处的老头儿,正叼着自制的烟卷,顺着水渠慢慢巡视,专注地检阅着稻禾的千军万马。阳光经年累月曝晒、涂抹着他的脸和四肢,那是油画也未必能画出来的纯净的古铜色。他的脖子、胳膊、腿肚,暴露出蚯蚓般的筋脉。他像尊铜塑似敦实、强壮。

他不是看风景的老头,而是耕耘这数百亩稻田的老农。他那精瘦的脸上,被皱纹包裹的三角眼始终星子一样发光。十年前他刚流转这片稻田,他的儿子、女婿便从外地回来,带着妻儿,聚拢在他身边,和他一起春耕秋收。他颇有见识地借用一句名言:“种田挺好的,种田把我的家人像石榴籽一样紧紧抱在一起。”他和年轻人一样,学会了驾驭各种机械设备,遥控无人机治虫,养稻田鱼,种大棚草莓……一个向土地索要未来的老农,是多么简单而富足啊!

眼前的稻海一片灿黄,秧田满眼嫩绿,双抢就要开始了,但是老天爷降下过多的雨,不再是万物的甘霖。其中有近百亩稻田,稻株肥而密,被暴雨摧折,几乎全部倒伏在泥水中。换作从前,他可能会哀叹老天爷不长眼,种了一辈子田的他如今不再慌乱,坦然接受大自然狠狠抽打给庄稼人的一鞭子。他这一生,被大自然、被命运抽打过多少次啊!“人有时候是斗不过天的”,他这样安慰自己,顺带着把这句话说给割草的养牛人听,也说给绕着稻田转圈的白鹭听,还说给已经开进稻田的收割机听。

东方越来越明亮,灰色的云层褪去,露出了浅得发白的蓝天。气温渐渐升高,裸露的双臂似乎被热烘烘的丝绸摩挲着。那个瘦削的七旬老人,照例在那座挂着薜荔的石拱桥上抻胳膊踢腿。他对着霞光喷涌的东方,一边活动筋骨,一边看着河流上飘动的薄雾,喃喃地地念叨:“有雨山戴帽,无雨河起罩。”因为下雨,他有很多天没来桥上了,但他在家里听到了河水的咆哮,可真担心平日里温顺的河流变成脱缰的野马,冲毁新的河堤,卷走两岸的稻禾。他可是靠着土地活了一辈子的人啦!

田野的尽头,一栋灰色小楼依山而立。真是一栋气派的房子!院子里种满枝叶葱茏的树木,院子西边爬着一墙凌霄花。疾风暴雨并没击垮紧紧黏在墙上的青藤绿叶,地上落着一层褐色的败花,但枝头不断绽放一簇簇橙红的新的花朵,仿佛一墙名家的油画。凌霄花根茎粗壮,深扎大地,绿得发黑的叶子层层叠叠,合力托起枝头绵延不绝的花朵。让路人怦然心动的,一定不止鲜艳的花朵,还会有满墙深沉的绿叶、虬劲苍老的藤与根吧?

一上了年纪的妇女推着架子车,循着田埂,咿咿呀呀经过大院西墙下。她的塑料拖鞋扑打着坑洼积水,深蓝色裤子被水浸湿,更蓝了。她的小架子车上放着空的水桶和瓦罐,竹篮子里装着要洗的衣服。她是村里的老裁缝,要去那边梯田间的一眼泉水下洗衣服,再打水回家。她给满院子的鸡鸭鹅喂稻谷,喝清澈井水。她推着架子车路过花墙的样子很特别,小架子车一路唱着歌。

苍山之上,朝阳预告似的喷出万顷金光。河畔草甸上,成群的牛羊已经占地为王。晨风飘荡,雨珠摇落,青草与泥土的气息悬在半空。在万物生生不息的乡间,在古老的守望与追逐中,一个新鲜的、热辣辣的夏天扑面而来。